藝術評論

2025-12-23
【郭老論美】《 細聽一段壓低音量的獨白 》 ~解讀廖氏色彩魔法之二十一

乍見此作《 作品A 》其畫面簡潔單純,與本專欄系列之十九《 山 》有異曲同工之處:線條潦草、色彩基本、內容平凡、表達直接,可說是廖繼春在不經意的塗抹之下完成此作。由此可推測廖繼春意外的發現:藝術只要極端減化,理念才可無限擴充,讓具象概念在大捨棄之後,才會得到更大實驗性收穫。正如「大破大立」的大膽嘗試,而且不懼他人眼光,勇於發表,才能得到一種「小兵立大功」的成果。

無庸置疑,廖繼春當然經過一番躊躇與掙扎,在具象邊緣徘徊許久,終於在「福至心靈」的一刻,看到閃爍的新視覺之光,收到「大膽放下才能獲得」的體驗。1962年9月,廖繼春的《作品A》寫下了「見山非山」的新篇章,從而確立「廖氏抽象畫」的美術史新頁。

1962年的廖繼春,已然跨越早年留學東京時期的印象派訓練,也逐步遠離純粹寫生的自然主義框架,進入一種更為「內在化」的抽象階段。這一時期的作品,並非完全否定物象,而是將自然、記憶與情緒壓縮、重組,使其轉化為色塊、筆勢與空間節奏的綜合體。《作品A》正屬於這個關鍵節點:它不再描述「看見了什麼」,而是呈現「在心中發生了什麼」。

這破天荒的大刀一揮之作,本系列當然有詳細解析的必要:《作品A》最直觀的特徵,是其色彩的張力。畫面以黃、綠為基調,穿插藍、白、粉與黑色筆觸,它們未服從自然再現的邏輯,而是依循情緒與結構的需要而存在。此一用色方式,顯然可追溯至野獸派(Fauvism)的精神,但與馬諦斯式的明亮歡愉不同,廖繼春在此呈現的是一種「沉靜中的躁動」。

《 作品A 》布上油畫 1962 60.5×74 cm

黃色不再只是陽光或土地,而是一種被壓縮的能量場;綠色亦非自然植被,而是圍繞與滲透畫面的情緒底色。藍色居於畫面中心偏上,既像天空殘片,也似一塊尚未冷卻的精神礦石。色彩在此不互相調和,而是彼此摩擦、抵抗,形成一種低溫卻持續的內在燃燒。

畫面中最引人注目的,是幾道粗重而彎曲的黑色線條。它們既不像樹幹,也不完全是人體輪廓,更接近於一種「正在成形的符號」。這些線條帶有強烈的書寫性,彷彿畫家以手臂而非手腕作畫,將身體的重量直接轉化為畫面壓力。

接著看《作品A》的空間也是不服從傳統透視法:前景與背景的界線被刻意模糊,色塊相互覆蓋,使畫面更像一個展開的心理場域,而非可供進入的風景。白色區域位於畫面中央偏下,形成一個近乎空洞的核心,既像湖面反光,也像記憶中被刪除的一段空白。

這種空間處理方式,顯示廖繼春已不再關心「如何描繪空間」,而是在思考「空間如何承載情緒」。畫面中的留白不是消極的,而是一種暫停與沉澱,讓色彩與線條的衝突得以回聲式地擴散。

我們換一個角度,從心理分析來看,這些線條可被理解為自我意識的外顯:它們穿越色塊、打斷空間,卻又不構成明確中心,呈現出一種介於控制與失控之間的狀態。這並非激烈的表現主義吶喊,而是一種長期內省後的沉著痕跡 — 像是在反覆思索同一個問題,筆勢因此變得遲疑、回旋、重疊,產生不可思議的精神空間。

因此,我們可理解畫家的精神層面,它透露出一種成熟藝術家的孤獨感:不再需要宣告立場,也不急於證明前衛,而是靜靜地與自身的色彩語言對話。這份孤獨並非悲情,更接近一種自覺 — 明白藝術終究是與自我長期相處的結果。

總之:此作並非廖繼春最具視覺衝擊力的作品,卻是一件極具深度與耐讀性的畫作。它像一段被壓低音量的獨白,在色彩、線條與空間之間,緩慢地展開藝術家內在世界的結構。對今日觀者而言,此作不僅是理解廖繼春成熟期風格的重要座標,也是一個提醒:真正的現代性,往往不在於斷裂,而在於持續且誠實的自我轉化。

本人樂於再次強調,這幅「驚天小作」最大的驚喜是在色彩與筆觸之間,尋求屬於畫家自身的一種精神結構,一段心靈獨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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